《滿江紅》背后,一個好故事如何丈量建構 | 專訪編劇陳宇
文章導讀
這個春節,《滿江紅》特別紅。
電影《滿江紅》在春節檔表現不俗,這部看似傳統的電影之所以能在種種類型中脫穎而出,重要的一部分原因在于其層出不窮的反轉,以及對于觀眾情緒開關的精準掌控??v觀國師近兩年的作品不難發現,“敘事密度”成為其中的關鍵詞之一。而這種風格的落實與鞏固,離不開幕后一位縝密的操盤手的貢獻,那就是原創劇本作者兼編劇陳宇。
進可擔任編劇、導演、制片等一線創作崗位,退可登上三尺講堂教書育人,陳宇的視野是流動的,但對于講故事的手藝卻有著某種極致的追求。帶著問題,我們找到陳宇,試圖理解《滿江紅》劇本“搭建”成功的原因,張藝謀“老而彌堅”的原因,以及他們三度合作的原因。
在結束《堅如磐石》和張藝謀的第一次合作之后,陳宇回歸了自己的工作,直到有天電話響起,他再度接到導演的邀約。張藝謀告訴陳宇,太原郊區修了一所體驗式的古建,城墻盤亙,巷子幽深,想請他跑一趟,在此處空間里構想出一個原創故事。
給張藝謀寫劇本,跟常規的編劇工作不大一樣,陳宇自認承擔兩部分的職責:第一是方向,作為原創作者,他需要找到故事的角度和高度,截取人物生命中的歷程和側面;接下來才是實際的編寫,以嚴謹的戲劇原理,塑造人物結構。
具體到《滿江紅》的創作,陳宇的首要任務就是在深宅里漫步。
到底要寫怎樣的故事?他所考慮的因素涉及現實、心理、美學、商業性等等??臻g隱隱將答案傳達給他:一撥人,在這里要搞一件事情,這件事應當具有極致性,難于登天,他們也具備著激烈的情感,甚至沒有打算活著回去,就是要把事辦成。在這樣的情境下,會迸發出怎樣的可能性?有了起始行徑,岳飛所作的《滿江紅》自然而然地來到陳宇眼前。這是陳宇兒時會完整背誦的第一首詞,對他來說,《滿江紅》意味著在家庭詩詞大賽中擊敗兩個哥哥,獲得一袋巧克力獎勵的風光;以及出自書香門第耳濡目染的氣度和浪漫。
但知識分子氣息如何與大眾的情感需求相調和?這也是陳宇和張藝謀在打磨故事階段花費大量時間攻克的難關。歷史總是復雜、千人千面的,拍其他作品的時候張藝謀就面臨著相似的選擇,20年過去,目標由秦始皇變成秦檜,“到底該不該殺”?殺了,不符合這伙人最高的行動任務和精神追求;不殺,觀眾無法快意恩仇,堆積起來的情緒無法得到紓解。最后他們找到了解法,既見了血,幫助觀眾抒發情緒,又能喚起這首詞的存在終究大過私情乃至生死的主旨。
方向和調性確定下來,就該要規劃詳細的情節。陳宇開始了在古建群里的實地測量,從這里走到那里是否可行、需要多久?走到那里將會發生怎樣的故事,能否跟之前的內容形成銜接?早在初創階段,《滿江紅》故事的展開就與地文樣貌密不可分。這段創作過程,可以稱之為“測繪式編劇”。
以腳步丈量文本格局的方法固然繁瑣,卻帶來意想不到的收效。放棄原本計劃“一鏡到底”的拍攝手法之后,張藝謀仍然鼓勵全組,說他們留下了非常好的“遺產”。所謂遺產,指的是去掉一鏡到底的視覺概念后,存留在劇作中的緊湊感,以及布滿張力的節拍感。
事實上,張藝謀之所以會選擇三度跟陳宇合作,與他對情節的壓縮和推進能力有著直接關系。而這種能力的錘煉,離不開陳宇在博士導師那里學來,并傳遞給學生的訓練方法:極簡構景——一張長椅,代表臺上是一片公園。東西邊各來一個人,他們從彼此陌生,到建立人物關系、推進、發展、不斷升維,貫穿15分鐘的時間,中間要跌宕起伏,不能讓觀眾乏味。
他始終認為,真正的戲產生于限制和逼迫之下,存乎于人物關系的碰撞?!稘M江紅》里面,就是張大和孫均關系的變化。所謂電影創作者,實際上從事的是情感工程師的事業,研究情感的內在運行規律,方法是具象而科學化的。陳宇會為他的每部劇本畫上一張龐雜精密的力學圖,核心便是要控制敘事動力的積蓄、阻滯和釋放。他的創作從不依靠上天垂憐的靈感,而是勤懇扎實的搭建與平衡。
大年初三,《滿江紅》上映第三天,吃午飯的功夫,陳宇就看到張藝謀已經開始在安排后面的工作。陳宇略感無奈地勸導演,咱們是不是好歹放松一下?但對于張藝謀來說,哪怕放松,但實際跟伙伴們見了面,談的還是工作。昨天下午,他們又匯集在導演的工作室,商討后續的計劃。
“毫不夸張地說,我在整個影視界見到的所有人里面,他的勤奮度就是排第一?!?br/>
在劇本創作階段,包括在拍攝現場,張藝謀會和演員進行反復的討論,他非常鼓勵乃至逼迫演員發揮他們的創造性,尤其是影片中有許多像沈騰、岳云鵬、魏翔這樣的喜劇舞臺走出的人,并不需要他們按照劇本上的臺詞一字不差地來說,可以按照自己平時習慣的表演方式來詮釋,希望能夠在他們身上獲得一些新的創作和驚喜。
他們很努力地去完成導演的期待,最后事實證明,他們確實做到了。
在陳宇看來,《滿江紅》并不是懸疑和喜劇類型的綜合體,懸疑是基礎,喜劇則是加入的元素,恰好與春節檔的氛圍適配,使觀眾能獲得更為豐富的情感體驗,也同時平衡了影片肅殺和暗黑的氣質。如果想讓觀眾動容,有時需要鋪陳一些反向的情緒,具體到《滿江紅》來說,前半程小人物的嬉笑怒罵,是為了讓人能夠與這些小人物們產生有效的心理聯結,在這個大前提下,后面的重重反轉,甚至邁向悲壯的收尾,才會真正震撼人心。
《滿江紅》并不能用喜頭悲尾來定義,“因為人類的情感非常復雜,觀眾如今可能很難接受像當年《媽媽再愛我一次》這樣的苦情戲,如何去調動和觸動觀眾,還是要精準地了解他們的情緒運作過程。當然如果停滯不前那也不成,創作者應該不斷地探尋人類情感的內在規律,可以說,我們就是電影創作者?!?/p>
選擇喜劇演員除了豐富作品的情感多樣性之外,在拍攝過程中,也確實能夠為緊張的工作帶來不少樂趣。尤其是沈騰和大家對戲時,對手演員往往很難控制住不笑場,沈騰為此甚至不惜“面壁”:“我有這么好笑嗎?”也難怪張譯在采訪中說,拍一部《滿江紅》,不用買開心麻花和德云社的票了。
在一眾演員中,易烊千璽是比較獨特的存在,他飾演的孫均是電影中相對嚴肅的人物,而他本人也是第一次與張藝謀導演合作。陳宇在片場會觀察易烊千璽,發現他的狀態就是一個不斷奔向演技派的演員,與孫均的適配度很高。由于孫均是武將,張藝謀覺得他的身上應該有上過戰場的印記,所以考慮在孫均的臉上設計一道疤。當把這個想法和易烊千璽溝通的時候,他不僅欣然接受,對導演說:怎么弄都成,而且很樂于看到自己的造型上會有突破,并沒有任何的負擔。
“他的眼睛里是有東西的,會有思考,以及很強的心理感受。你會明確地感覺到他很少說話,但是會在認真聽其他人在說什么,吸取重要的信息,所以我認為他能夠承擔一個較有心理縱深的角色,像孫均這樣一個有弧光轉變的人物,他表演得很好,我蠻高興他能加入這部影片?!标愑顚σ嘴惹Лt如是評價。
在電影中,有一個重要的意象引起了不少觀眾的共鳴——張大送給舞姬瑤琴的那顆櫻桃。影片中的女性角色雖然不多,但卻是整個故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尤其是張大和瑤琴的感情線,更是為影片增添了溫情的氣氛。
由于故事發生在軍營,當中的女性本來就少,如何使電影中的女性角色合理存在,也成為了這個特定創作天然設置的一個難題。但張藝謀和陳宇都認為,在這個“敢死隊”一定要有女性角色的存在,因為自古以來家國情懷不只是屬于男性,它同時也適用于女性,歷史上對巾幗英雄的呈現往往更加可歌可泣,而瑤琴這個角色的加入,更成為了這一驚天計劃中至關重要的一環。
張大在電影中有一句臺詞:“瑤琴以自己的命來完成這件事情,你認為我還能茍活下去嗎?”張大并不是沒有過痛苦,沒有過猶豫,但是瑤琴的力量激發他,促使他一定會堅持走下去。同時在軍營這個慘烈、凌厲的環境之中,瑤琴傳遞的女性力量不可或缺,尤其是那顆櫻桃。當瑤琴舉起櫻桃望向日光的時候,那一刻,蕓蕓眾生對于簡單、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有了比較具象的展現。
“那個鏡頭藝謀拍得很美,這就是我們樸素的中國人,一生就是為了追求安穩度日,但為了大義,愿意付出生命去換取更多人的幸福,所以這條線其實寄予了我很大的情感寄托?!?/p>
一開始創作的時候,《滿江紅》團隊就希望把電影打造成一部合家歡式的電影。
所謂“合家歡”,并不僅僅代表要讓所有觀眾都哈哈大笑,而是能讓全年齡段的人在看這部電影的時候,能和他們的價值觀與喜好盡量達到共識,更像是一種“價值觀與美學趣味的會師”。
從價值觀角度來說,很多家長看完影片后,希望孩子能把《滿江紅》背下來,孩子也非常配合,甚至有觀眾在電影結束后自發地站起來吟誦,這說明大眾對于傳統文化的傳播以及電影中忠義精神的呈現是有著高度認同的;從美學角度來說,無論是年輕人,還是中老年人,大家都對跌宕起伏的故事情有獨鐘,這是一部好的商業電影應該具備的元素。
“當然,這些共識的基礎之于我們中國人來說,就是文化基因。雖然主流價值觀,每一代可能有一些變化,但是我們這一代人,與800年以前的人仍然是一脈相承的,那是凝刻在我們血液之中的東西?!边@是陳宇所篤信的。
《滿江紅》在這個春節檔的成功,為類型片及原創故事創作者們,打了一針很有必要的興奮劑。關于類型片的創作,陳宇有一套總結出的“大樹理論”,他希望能夠借助這次的對話,和更多的電影人一起分享交流:
文本層面上首先應該是一個類型片,這是“大樹的根”,要滿足這一類型觀眾的心理期待,同時符合類型片的創作規律;其次“大樹的枝干”是個人表達,無論是講述故事的方式,還是電影的形式,應該是具備個人特征的。比如克里斯托弗·諾蘭,雖然他是一位主流商業片的作者,但是他每一部片子都有自己的個性存在;最后“大樹的樹冠”是對社會問題的洞察與思考,故事應該針對某些社會痛點,具有一定的情懷屬性,這三者合而為一,才是當下主流商業電影的檢驗標準,陳宇本人也是按照這樣的標準去實踐。
春節檔的熱鬧與喧囂終將散去,但影片留下的寶貴創作經驗卻是可以不斷精進且傳承下去的,正像《滿江紅》中轉場時,人物們配合著緊張的鼓點在大宅內步履不停地行進著一般,熱愛電影的人也從來不會輕易停下腳步。
這是電影的魅力,也是電影工作者們的責任與信念。